STARFRUITA

        夜里崔珉豪醒了。他觉得胸口有点闷，想透透气，刚要坐起来就发现Key的脑袋正安安稳稳地靠在自己胸前。屋子里黑漆漆的，他保持着这个将要坐起来的姿势好一会儿，直到腰酸得不行，才又缓缓躺了下去。

        Key的脑袋就这么紧紧贴在自己胸口上，突然间，崔珉豪心里萌生出一种被信任的感觉。他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尽力让胸口的起伏小一点。

        这家旅馆很小，空房间很多，他俩也没什么好避嫌的就开了一间房。经过一天颠簸的Key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崔珉豪扭过脸观察了他一会儿，想知道他的眼睫毛会不会像言情小说里说的一样在睡觉时微微颤抖，可是观察了很久崔珉豪也没见他的睫毛动过，反而觉得自己拧过去的脖子有点颤抖。他好不容易把差点抽筋的脖子转回去，继续躺在床上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又想起了温流。

        崔珉豪也曾经思考过温流到底爱不爱自己，可惜他说不出什么是爱，所以这个问题连同温流喜不喜不欢自己都被搁置了。但他坚信，喜欢不是爱。他曾经琢磨出过一套听起来很文青的话——如果喜欢是支火柴，爱就是被点燃的一支蜡烛。火柴容易燃烧，但灭得很快；蜡烛需要被点燃，却亮得持久。

        不过思考这些对崔珉豪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温流从来没和自己做过恋人间应该做的事，包括做爱。

        温流说，你是喜欢我的，崔珉豪才发现自己确实是喜欢他的。温流说，你不能对我做出格的事，这是为了你好，崔珉豪就老老实实地从不越矩。虽然他觉得，一个人打飞机并不能算是对自己好。

        有时候，崔珉豪觉得自己和温流之间的关系其实还停留在他骑车带自己上学的日子里。温流在前面控制方向，自己在后座负责吹风。崔珉豪不知道前面是十字路口还是一条阴沟，即使他知道也没用，因为温流早就看清路况准备拐弯了。至于拐到哪条路上，他也不用担心，因为温流比自己更清楚该去向何方。

        崔珉豪很相信温流，可是他没体验过被人相信的感觉。所以，当此时此刻自己胸口上靠着一个刚刚认识了二十多个小时的人时，他很迷茫。他的车没有导航，走到哪条路上全靠感觉。崔珉豪一直有个信仰，自己可以迷路，但是绝不能让别人和自己一起迷路。

        夜很深，但他很难入睡，一方面是因为躺姿过于僵硬，一方面是在思考明天该去向何方。他躺了很久很久，身边的Key依旧睡的很安静，不说梦话也不打呼噜，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崔珉豪看着他那道缺了半拉的眉毛，许久之后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睛。自己还是想的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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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Key站在窗边，低头望下去，看到几个三四岁的小孩在楼下玩，嘴里用本地方言说着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他摸了摸口袋，掏出自己那个掉了漆的小手机，掂量了一下，顺着窗口往外扔了出去。

        他走回到床边，蹲下去盯着还没睡醒的崔珉豪。崔珉豪的一条胳膊露在了被子外面，Key用手指顺着他的肱二头肌戳了几下，笑了。

        崔珉豪被戳醒了，一睁眼就看见一张小小的脸在自己胳膊旁边。Key看他目光有些呆滞，低头在他手臂肌肉最结实的地方亲了一口，又笑了一下。

        喂，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喜欢你吧？Key问。

        崔珉豪摇头，说，我怎么会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呢。

        Key点点头，说，我也是有职业道德的，不会喜欢上客人。

        崔珉豪看着他，突然说，Key，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Key摇头，说，不知道。

        崔珉豪又问，那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Key继续摇头，说，你的问题怎么都这么无聊。

        崔珉豪说，我也觉得。

        Key又问，那你知道吗。

        崔珉豪犹豫了一下。虽然觉得自己的火柴蜡烛论有点傻逼，但他还是试探地讲了一遍，说不定有人觉得这套理论鞭辟入里呢。可惜Key并不属于有人，因为他听完就笑起来，还说了句，傻逼。    

        崔珉豪想为自己辩解，可是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怎么反驳，于是说，好吧，其实我也觉得傻逼。

        Key笑够了，说，你去拿火柴跟蜡烛来，来验证一下。崔珉豪正好也无聊，就去宾馆前台借了火柴和蜡烛，回到房间先把火柴点燃，又点燃了蜡烛。他想，自己的想法虽然傻逼，但事实总不会也这么傻逼。

        火柴的火光在两个人中间跳动着，过了不久就灭了，剩下一截粗粗的蜡烛还坚持亮着。崔珉豪看着烛光，又看看蜡烛对面的Key，说，我的想法呢，从实际来说还是有道理的。你看，火柴亮的快灭的也快，但是蜡烛就不一样了，它能代表爱情，能够经住时间的……

        Key突然弯腰凑过去，一口气吹灭了蜡烛。他仰脸看着茫然的崔珉豪，说，这就是爱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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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门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南方在这个季节还是弥漫着一股潮气，让人总感觉脸上湿湿的。崔珉豪把钥匙插进车锁里，思考还要不要送Key去新城。听昨晚他和他表弟的对话，去了肯定也没人接应，境遇不会比现在好。而于情于理，自己实际上都没有必要为这个萍水相逢的人负责，趁早分道扬镳反而对双方都是好事。

        Key倒是非常自觉地上了车，自己给自己系上安全带。崔珉豪打开车门望了他一眼，问，你去投奔谁？要不再给你表弟打个电话吧，就算他不待见你，也得找个人接应一下吧。

        打不了了。Key往旅店门口指了指，崔珉豪看到几个小孩蹲在水泥地上，把几块类似于手机碎片的东西拿在手里玩。

        我把手机借给你？

        我背不下他的号码啊。

        崔珉豪看了看那几个小孩子，又看了看一脸云淡风轻的Key，说，好吧。

        从某些方面来说，Key还是个挺不招人烦的人，起码在崔珉豪看来是这样的。可即使这样他也不觉得自己需要为Key的前途，不，是前路，做任何担保。既然自己不能再做什么力所能及的事，那么是时候离开了。

        崔珉豪看了Key一眼，在心里把他的相貌轮廓仔细勾勒一遍，刻意看了看他那条残缺的眉毛。然后他把车子往前开着，想在路边找一个小商店。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问Key，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Key说，你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崔珉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你这是个艺名啊。我有个朋友，他也给自己取了个艺名。

        Key问，他叫什么？崔珉豪没回答，他也就不再问，继续说起自己。他说，我是不会问客人名字的，这样显得我多嘴多舌。我给自己取的名字是key，这个单词有钥匙的意思，也有重要的意思。但是可惜啊，可惜我一辈子都成不了重要的人。

        崔珉豪说，不是这样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只是你还没遇到珍惜你的人罢了。



        Key说，不是这样的，我很有自知之明，我本身就是一个不重要的人，没用的人。

        崔珉豪说，你知道有句话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吗？就是说，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有价值的。你要乐观一点。

        Key不回答，很配合地笑了笑。

        崔珉豪握着方向盘，继续之前的问题。Key，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吗？其实我还挺想知道你叫什么的，说不定多少年以后，我们还会再遇见……

        不用，我不想知道。Key直直地看着前面，说，该拐弯了。

        崔珉豪不知道怎样才能和他进行一次畅通无阻的交流，Key总有办法扼杀掉他在谈话中刚刚感受到的那一丁丁点自在，就像上学写数学题时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有了思路，结果写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原来犯了典型错误。

        他现在就希望能遇到一个超市，然后他就可以给Key一点钱支使他下去买东西，接着自己赶紧开车跑路。虽然崔珉豪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够大气，但他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方法，至少他还给了Key一点钱，这足以支撑他去到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了。

        想到一个人崭新的生活可能会由自己开启，崔珉豪就觉得有点激动。如果Key真的过上了稳定的生活，自己以后真的能和他再次见面的话，这段短暂的经历就真称得上意义重大了。



        崔珉豪把车开快了一点。他侧过头看了看Key，心里说，朋友，我们很快就要再见了，祝你今后事事顺利，前程锦绣，一路顺风……

        车子开到了收费站，崔珉豪摇下车窗伸手递了几张钱。外面站着几个穿着警服的人，对自己敬了个礼，说，您好，请让我们对您的车做一下检查。

        崔珉豪下了车，才看到这个收费站已经被戒严了，每个窗口前都站着几个持枪的警察。他正好奇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结果就感觉手腕一阵冰凉，接着是“咔嚓”两声。他刚想回身，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按住，动都动不了。

        请跟我们回警察局接受调查。

        接着他不由分说地就被压上了一辆警车。崔珉豪稀里糊涂地上了车，挣扎着扭过头急迫地想知道Key在哪里，却看到Key同样被几个警察包围住。他低着头，目睹一副泛着白光的手铐锁上了自己手腕，格外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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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知道他是谁吗？

        Key。

        你知道他的真名吗？

        不知道。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算不上什么关系。我们前天在一家旅店认识的，他让我带他去他表弟那。



        哪家旅店？

        明珠酒店。

        明珠酒店？是那个三无小旅馆吧。

        应该是。

        你们认识多久了？

        从前天到现在。

        你认识他，难道还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吗？

        不知道，他不告诉我。

        那你为什么会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坐你的车？

        我不知道你的身份，我刚才不也坐了你的车。

        看起来你们关系不一般。

        如果你非这么说，我也没法反驳。

        整个审讯都会被记录在案，你必须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我负责。

        从崔珉豪被稀里糊涂地带到警察局再到稀里糊涂地被释放，他也没有为自己说过的话负什么责，他自己甚至不清楚刚才的一天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警察把他送出审讯室，认定他无罪并告诉他可以走了，崔珉豪才如梦方醒似的问，Key现在在哪？

        你是说金基范吗？警察斜眼看他。

        崔珉豪很快接受了这个所谓的真名，点点头。

        他前天在那个小旅馆杀了人，正在受审。你小子真是胆儿大命也大，他没在半道上杀了你就算好事。

        他杀人？杀了谁？

        就是那家店的老板。他已经承认了，正在进一步交代犯罪细节。

        可是他看起来不像杀过人。崔珉豪一时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你是说他很淡定？这样的我见多了，只能证明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被抓。

        我可以去看一眼他吗？

        警察戒备地看了看崔珉豪，问，看他做什么？

        我就是单纯看看他，然后就走了。

        好说歹说，警察总算别别扭扭地同意让他俩再见一面。崔珉豪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完成所谓的分道扬镳，他现在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铁栏杆里，一个瘦瘦的男孩子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脑袋，认真地拔着指甲旁边的倒刺。

        金基范？

        椅子上的男孩慢慢抬起头，崔珉豪又看到了他眉毛上那一道熟悉的疤痕。

        金基范没说话，看了看他，像是在问他为什么还没走。

        你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金基范看了他一会儿，摇摇头。

        我叫崔珉豪。

        金基范不作回复，只是沉默。崔珉豪也跟着沉默。站在一旁的警察过来说，看完了没，看完就快走。

        没话说了，让他走吧。金基范低下头，使劲拔掉了指甲边上的那根倒刺，红色的血渗了出来，他立刻拿手抹掉。



        崔珉豪听到Key，不，是金基范，听到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虽然自己并不确定他会不会被判死刑。崔珉豪跟着警察走出去了。他不想说再见，因为再见的可能性不大。

        走在出去的路上，崔珉豪问，他会被判死刑吗？

       不好说。

        那……我能问一下他是怎么杀的人吗？



        在你离开旅管那天的上午，用刀将店主杀害的，现场倒是没有损失什么钱物。怎么，有没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警察将它送出办公室的门口，打趣道。

        这倒没有。

        崔珉豪说完就走了。他从警局门口出来的时候，隔着裤子摸了摸口袋，摸到了金基范给自己的那盒烟。现场唯一丢失的东西，可能就是这盒白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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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珉豪坐上车准备回去。他把口袋里的那盒白沙掏出来，拿出一根烟点上，仿佛听到有人跟自己说，就一盒，别挑牌子。

        他不清楚金基范的杀人动机，也不想去弄清楚。现在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他本应该觉得很轻松，但实际上又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轻松。有些事情该步入正轨了，他这么在心里对自己说。

        崔珉豪把车窗降下来一点，外面的风让他有种真实的感觉，让他感到自己尚在人间。白色的烟雾顺着窗口飘出去，自己似乎还能听到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讲东讲西，即使他知道并没有谁还在这辆车里。

        他头一次感觉自己的头脑如此清晰。他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将要去向何方。他要回去，回去找温流，告诉他，我喜欢你，请相信我，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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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